一场沙尘暴，给天地挂起一张硕大无比的昏黄大幕。已近上班时间，走出家门，我依旧昏昏沉沉，脑袋里像灌了稠稠的浆汤。可能由于神经中枢司令部的混乱状态，四肢百骸便原形毕露，腿脚也偷奸耍滑地跟着起哄不想工作，就在脖子对于支撑重物这件事也有些力不从心的时候，一抹瑰丽的色彩闪亮了我的眼。

一具多种色彩交织包裹下的身体，就这样蓦然出现在我视线的右前方，令我睡意立减。这些彩色斑块在不停运动着，把黄土扫入铅色的簸箕，再倒入绿油油的垃圾筒，刷、刷、刷、刷……节奏不紧不慢，若耐心反复地听一听，这四分之二拍的节奏中有了进行曲的悠扬。

持扫把的手臂是皮肤的自然黄色，这样中庸的色调恰好调和了身上的红、黄、蓝、白，也调和了颈间的黑底白点。这是个瘦瘦高高的女人，黑黄条纹的抹额箍着黄色的短发，有些波西米亚的风情。瘦削的脸上那双眼睛有了风霜的痕迹，让我揣度出她的年龄应有60岁左右。

见我有些痴迷地端详，她聚拢了眼角的皱纹，眼里全是笑意和坦然。这让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，一边回应着笑容，一边落荒而逃。

一路上，那几分钟的际遇却让我反复回味咀嚼。

她应该是个清洁工，我这样想。不然哪有那么专业的工具？扫地的动作娴熟自然，力道把握准确，有这样的判断是基于我也曾有扫马路的经历。

当然我不是清洁工。

大约是十年前吧，为了制作一档特别节目，作为记者的我曾经到环卫队体验生活。

冬日的清晨四点，柏油马路像新刷了一遍青漆，映衬着刺目的路灯，发出幽幽清冷的光泽。天寒地冻，我有样学样地跟着一位老师傅清扫，飕飕的冷风把他多日不曾修剪的花白头发吹得左摆一下右摆一下。

“师傅，您怎么不戴帽子？不冷吗？”我吸溜着鼻子问。

“哪顾得上冷啊！这条街从南到北扫下来，浑身就热了。”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将一米多长的大扫帚上下翻飞，一大片空地上瞬间露出干净爽利的面容来。而我这里却状况频出，扫帚始终表现得桀骜不驯，任我使尽浑身力气，扫过的地盘依旧有不少漏网之鱼，土面儿、纸屑、树枝、各色塑料袋像和大风窜通好了似的呼啸来去，与我打起了游击战。

老师傅回过头嘿嘿地笑着摇头说：“扫和没扫一个样……”

扫地还真是个技术活，用劲的部位、使力的方向，甚至连扫地的节奏都是有讲究、有分寸的。环卫工师傅的形象从此在我心里高大了起来。

时间如水流淌，日子按部就班。在刻板重复的柴米油盐、早出晚归中，命运会安排彼此，我又看到了那位环卫工人。

瘦削的身形背脊挺直，头部微垂，正坐在路边台阶的一把大扫帚上。在距离垃圾筒一米多远的地方，她正在翻看放在膝头的书本。

蓝底印花的抹额箍着一头黄色短发，让我一下认出了她。

好奇心驱使我走上前，我问：“您好！看什么书呢？”

她抬头，一缕晨晖映入她的眼，微皱的眼皮下有光亮流转，笑意从眼角漾开。她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，抬了抬书，又把封面转给我看，是一本《中国上下五千年》青少年版，图文并茂。她摩挲着书本，说：“孙子的课外书，好多都扔在纸篓里不看了。我觉得可惜，就收起来了，出来打扫歇脚时就能翻一翻。好几年了，五花八门的书看了不少，挺有意思的。”她神情淡淡，却心满意足。

不需深度交流，仅从只言片语中，便让我窥得了端倪：是书香渗进了她的头脑、她的骨血、她的四肢百骸，塑造了一个穿戴出众特别、身形别有韵致的存在。

自此，我便对城市里随处可见的这类特殊群体产生了高度关注。

这天，清晨的空气还残留着前一晚凛冽的记忆，我竖起衣领，刚拐过街角，就捕捉到一丝缥缥缈缈的声音。

“毡房外又有驼铃声声响起，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你，再没人能唱出像你，那样动人的歌曲……”

哈，还是流行歌曲。声线低沉，音调婉转，恰好把歌曲悲伤苍凉的调调诠释出来，还颇有些专业的味道。橘红色马夹上金黄色的“环卫”二字分外醒目，有些蓬乱的灰白头发下是一张被风霜揉皱的脸，老树虬枝一样的双手并不停歇，配合着清扫工具起承转合，干净利落、一气呵成，歌声也不停歇，悲凉的曲调复又唱出了轻松阳光的风韵来。我被这奇异的元素组合所震惊，也被这寻常生命的简单豁达、平和通透所感染。

曾有朋友说，偶于街市遇到我，总是沉思的模样。我暗笑，其实有时并不是在思考，只是有些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。就拿眼前的场景来说，我便为这位可敬的环卫工作者脑补了好多活灵活现的画面：

湛蓝的天边，夕阳将云彩染出一片灼人的瑰丽，奇异明亮的光晕化作轻柔的纱幕，笼罩着大地。一辆小三轮车上，蹬车人的橘红马甲更加耀眼，他右手握着车把，左肩扛着扫帚，双腿用力蹬踏，穿行过城市的大街小巷，带着韵律扭动的身形给周围渲染出雀跃的活力。

在车拐进自家胡同时，一直徘徊在喉间哼唱的曲调终于破空而出：“毡房外又有驼铃声声响起……”

小院里，饭菜的香气丝丝缕缕，一个埋怨声响起：“一个扫大街的，还没心没肺地乐，怪气！”而摇椅上，那个风尘仆仆的人影已经卸下了环卫工装，清爽的脸上眼睛微眯，嘴巴叼着烟袋，吧嗒吧嗒的声响间星火明灭，烟雾舒缓而缈缈……

（作者单位：汾西矿业新闻中心）